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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北辰,众星拱之——《文学遗产》六十年志庆

祝尚书

 

《文学遗产》创刊六十周年了,编辑部准备出一个纪念文集。蒙编辑先生高情,约我写篇文章。其实,我在《文学遗产》上发表的文章不多,作文纪念有点不够“格”;但为我所热爱并从中受益匪浅的刊物写点什么,又似乎责无旁贷。六十年,若较之人寿,则到“花甲”了,孔老夫子称之为“耳顺”,大意是已经饱经沧桑,什么话都可以听得进去,因此写起来应该没有顾忌,只是觉得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我搬出复刊后历年来的刊物(已不全)翻阅,看着那满目珠玑的巨量论文,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有如神交古今,师友聚会,一下子又涌出许多话头。限于篇幅,决定以一位读者、也勉强算个作者的角度,从侧面拉杂地写点感想,以志庆贺。

 

 

《文学遗产》创刊于1954年,在“文革”前夜的1963年被迫停办,粉碎“四人邦”后,才在1980年复刊。她停刊時,我刚開始读本科,因此已看不到新刊了,但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文学遗产增刊》就放在阅览室,可以随便取读,算对旧刊有些印象。说实话,那时太年轻,不怎么读得懂,更不谙时事,只觉得其中文章高深,论争热闹,因而激发了阅读的兴趣,而且还边读边抄录了一些段落,部分保存至今。现在翻来看,抄的多是些你批我驳的文字,当时也许觉得痛快,而今从这些残片中,却闻到了浓浓的火药味,感受到“热闹”背后的紧张。总之,对创刊不足十年的《文学遗产》的感觉,似乎“批判”是它的主线,批的主要是“封资修”中的“封”,以及“借古非今”的莫须有却很可怕的罪名,与其说它是份学术刊物,勿宁说是个“整人”的场所,——与那个时代其他的刊物一样。

 时轮进入八十年代,人们在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后,对无休止的“斗争”已不感兴趣,而学习热潮扑面而来,《文学遗产》也在消失了许多年后,又适时地复刊了。这成了古代文学爱好者的喜讯,记得当初由新华书店发售,一时成为学者们争购的对象。那时刊物的作者,主要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解放前就活跃在文学研究舞台的老专家,这时已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另一部分则是五十年代培养的新一代,年龄也多到“知命”。前者中又有许多长期在政治上失意,不少甚至是曾经的“牛鬼蛇神”;后者则因“文革”耽搁,本该在出成果的时候被卷入各种“运动”中,这时方才“崭露头角”。比如,翻开1980年第二期目录,第二栏目中有四篇论文,前两篇论杜甫,后两篇论唐曲子、唐小说,四位作者为朱东润、陈贻焮、任半塘、程毅中。也许并非有意,四位作者为典型的老、中搭配:任、朱二先生早已名满天下,是名副其实的“老一辈”,而陈、程两位,当时应该算是中年,而目前只有程毅中先生福大命大,不仅健在,且仍然活跃在学术研究的前沿,其他三人则早已作古。总之,当时的《文学遗产》上,真有名家如林的感觉,但这其实是假象,更确切地说,是一片“夕阳红”,许多名家刚一露面,不久便身归“道山”了。如任半塘(二北)先生,当他发表上述论唐曲子的论文时,算来已是高龄八十有四了。所以,那时的真实情况,是人才奇缺,青黄不接。因此不久后起动的《全宋诗》、《全宋文》等重大学术工程,主力多为刚毕业或尚在读的硕士研究生。

 这年《遗产》第三期有篇《编后记》,其中有一段写道:

 

也有些同志希望本刊注意培养中青年作者,多发表他们的文章。我们是这样作了。当前,中青年作者是古代文学研究的骨干力量,也是本刊的主要作者;这一期除中年作者外又发表了两位年轻同志的文章;对老专家我们也是一向尊重的,发表他们的著述,不只是为了抢救遗产,也是为了向他们具有的治学谨严的好传统学习。

 

在我看来,以上文字写得有些勉强,反映出编者难言的苦衷:不是不愿发表中青年的文章,但经过十几年折腾,“学术”已是一片荒漠,能写出有质量的论文的中青年在哪里?在1982年第二期的《编后记》中,编者又写道:“这一期,我们又发表了几篇年轻作者的文章,他们的写作态度,一般是比较认真的,值得高兴。”在以后的《文学遗产》中,编辑部通过《编后记》等形式,可谓不遗余力地鼓励和提携中青年学者,并形成了三十多年一以贯之的理念:以老专家为灵魂(他们毕竟代表了学术研究的最高水平),以中年作者为骨干,努力发现和培养年轻学者。

笔者本人在“文革”结束后读研,1981年读《东坡集》时,又读了夏承焘老先生的《唐宋词人年谱》,发现年谱中有关苏轼“六客词”事迹的某些表述有问题,于是斗胆写了《六客词事迹辨正》一文,投给《文学遗产》。记得不到三个月,就接到编辑部的录用通知,编辑先生(是哪位,到现在也不知道)提了一些意见(如将原题目中的“考证”改为“辨正”之类 ),并要求我核对好引文文字,所引书尽可能选用好版本,等等。由于“文革”耽搁,我三十五岁时才读研,已经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年轻人”了,但对学术而言,尚是刚刚启蒙,最多就是上引《编后记》中的“年轻同志”。因为拙文属考证类,因此发表在《文学遗产增刊》上(当时正刊、增刊没有等级区别)。这是笔者与《文学遗产》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也是我平生发表的第一篇论文,自然亦是“培养中青年作者”方针的受益者之一。到如今,我已是“老一辈”了,古代文学研究界可谓人才济济,随时都有“新人”不俗的论文发表,与上纪八十年代的情况迥异。这当然是教育大发展、特别是恢复研究生教育的必然结果,同时也与《文学遗产》长期奉行的培养年轻人的方针不无关系。办刊物与办其他事业一样,人才是关键,只有汲引到尽可能多的一流研究人才,才能办出一流的刊物来。

 

 

《文学遗产》复刊伊始,粉碎“四人帮”,改革开放,全社会呈现出热气腾腾的景象,思想文化领域异常活跃。这时,社会就象一列“高铁”,风驰电掣般地前进着,发展着,而各种外来思潮也从打开的窗户中扑面而来,形成各种“热”,社会酝酿和经历了重大的文化转型。到八十年代后期,汹涌澎湃的商潮,更是势不可挡,古代文学研究经受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古代文学研究面临着转型,《文学遗产》必须跟进。“型”如何转?这是摆在刊物编辑部面前的严重挑战。在这个转捩关头,《文学遗产》的行动是很快的。

 1987年是个转折的年份。《文学遗产》88年第一期刊登了一则消息——《本刊召末编委会》,其中写道:“主编徐公特同志作了1987年的工作总结和1988年的工作设想,他说:1987年是紧张繁忙的一年,……编辑部集中搞了‘古典文学宏观征文’活动。今年(87年)三月,在杭州组织了‘第一届古典文学宏观研讨会’。从外界反映,效果很好。”并说88年将“继续开展宏观研究”,“今后对宏观问题的研究将长期化,只有这样,才能在某些全局性的重大课题上获得较深入的进展”。注重宏观研究,后来又有“重写文学史”的倡导,无异给研究者、也给刊物自身开创了一个新局面,它不仅影响了整个九十年代,甚至影响到今天,相信学界还记忆犹新,这里就不说了;我想说的是,这一学术新动向,当时社会上议论纷纷,拥护者、反对者皆有之,在同行之间,有时甚至还有激烈争论,并不是“外界反映”都好,但它却深刻地改造了学术风气,这是不争的事实。现在回头看,倡导宏观研究,不能不说是有远见的举措。应当承认,解放后,古典文学研究的方法,仍然沿袭所谓“乾嘉学风”之旧,考证、校注是最被认同的价值,许多老先生为之穷经皓首,而对立论式的宏观研究则不屑一顾,甚至被贬为“游说”,不被视为学问。其结果,细枝末节的、碎片式的考证充斥学界,人们似乎忘记了考证、校注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长此以往,只能流于为考证而考证,为校注而校注,严重限制了人们的思想。因此,提倡宏观研究,如果拔高一些说,无异于推动古代文学研究方法的现代化。

提倡宏观研究,希望无疑仍然寄托在中青年研究者。据上引《本刊召开编委会》的消息,1987年《遗产》发表的文章中,老一辈学者占6·5%(上面说过八十年代后期老一辈很快退出舞台,可由此得到印证),中年学者占66%,青年学者占27·5%。因此徐公特主编指出:“中年学者仍是本刊作者的主力,而青年学者正在迅速崛起,这是极令人欣喜的现象。……今后本刊将继续扶持鼓励年轻学者,为繁荣古典文学研究打下雄厚的基础。”自八十年代末到整个九十年代,随着新生代的崛起,不仅“宏观研究”如火如荼地展开,又与更加时新的“文化热”掺合地一起,——应该说明,“文化热”并不是坏事,但生吞活剥“移植”外来文化,却又走上了极端,这对古代文学研究带来严重干扰,因此在“宏观研究”取得一定成绩的同时,各种问题也暴露无遗。这时,宏观、微观俨然分成了“新”、“旧”两派,提倡“宏观”的青年学者,对传统的研究方法给予了猛烈攻击,对搞校注、考证的老先生反唇相讥,认为他们才是“低层次”,没有学术性,而古代文学研究论文以搬用外来语、外来思想及其写作方法为时髦,令许多有深厚“微观”功底的学者们摇头。

1988年第二期的《文学遗产》,在《笔谈》栏目中发表了黄天骥先生的《开拓与坚持》一文,他写道:

 

近来,有一种倾向值得注意。一些文学青年,对我国优秀的文学遗产知之甚少,以为它们是老古董,不值一顾。心中只有现代派,开口都称意识流。……

坚持我国许多古典文学研究者治学严谨的优良传统,同样是重要的,目前有一种轻视资料搜集、校勘、考释的风气,把这看成是“低层次”的研究,这是不妥当的。……我想,如果不做扎扎实实的工作,原著没有读懂,就会游谈无根,新名词反成遮羞布。《文学遗产》是是建国以来许多古典研究者成长的摇篮,今天,引导年轻人掌握包括考证在内的十八般武艺,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上。

 

当时的情况,我们还历历在目。事实上,“新”、“旧”两派的争论既背离了倡导者们的初衷,也出乎意料。前面引过的《文学遗产》88年第一期《本刊召末编委会》的消息中,就有这么一段:“我们提倡宏观研究,绝不意味着忽视微观研究,扎实而有创见的微观文章,本刊从来都是热诚欢迎的。”显然,在《文学遗产》编辑部的编辑思想中,倡导宏观研究并不排斥微观研究,而且从该时期所刊发的论文看,“微观”仍然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这说明,所谓“新”、“旧”之争并不由《文学遗产》引起,作为一个学术期刊,她倡导某种学术风气是无可非议的,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刊物,无法掌控伴之而来的那股来势汹汹的“新思潮”,——就象当时无法阻挡“商潮”一样,当人们渴了几口水、认识到原来自己不是从商的“料”后,一切又才恢复平静,所谓“新派”也一样。但“新派”掀起的这股“风”影响相当深远,危害不小,比如不少青年学者,至今仍有偏爱“洋”概念、堆积“舶来语”的陋习,记得在进入新世纪后的多个学术会议上,如《文学遗产》主编陶文鹏先生就对所谓“博士体”进行过批评,刘跃进先生又提出“回归文学本位”的口号,都是意在纠偏。

就笔者而言,老实说,当时对流行的“宏观研究”兴趣不大,对各种“新思潮”侵入古代文学研究甚至很抵触。这不仅因为师辈多以校注、考证为学术生涯,自己的第一部学术专著也是校注,更由于所从事的工作就是“微观”的——那时正参编《全宋文》,成天就是考文校字。但是,我同时也认为,“宏观”自有宏观的道理,不失为研究之一良法,而且自古有之,并非什么新发明,问题是不能离开文献而信口雌黄,更不能用外国人的思维方式隔靴搔痒。1988年,笔者在参加《全宋文》的审稿中,对柳开的思想和创作有些想法,于是写了篇题为《柳开学韩得失论》的论文,试着进行“宏观研究”——当然还只能算是“小宏观”,投给《文学遗产》。据传得到编辑部的好评,并在次年第四期发表。这使我尝到了“宏观”的“甜头”,更重要的是增加了信心:原来“宏观”并非如某些激进的“新派”所吹嘘的那么高不可攀,自己也有这个能力!其实,那时笔者已入中年,只不过学术生命尚在“青年”罢了,因此并不属新、旧的哪一“派”。从此之后,我便主张“两条腿走路”:微观、宏观各从其宜。因此,笔者认为在那场“宏观”、“微观”的争论中,《文学遗产》的参与既是时代的必然,也坚持了正确的方向,而在此后的纠偏方面,更是功劳不小。

 

 

很快就到了“新世纪”,《文学遗产》也与古代文学研究界的同仁们渡过了风风雨雨的二十年。应该说,这二十年是《文学遗产》发展的黄金时代,更确立、巩固了她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领导地位。在世纪之交,各行各业,似乎都有“话”要说,说的主题又都相似:回顾与展望。《文学遗产》也开了专栏,题目叫“世纪学术回顾”,邀请各方面的专家,畅谈研究心得。出于自己的专业方向,我特别记得1998年第五期发表的莫砺锋、陶文鹏、程杰三位先生的《回顾、评价与展望——关于本世纪宋诗研究的谈话》,感觉他们视野开阔,分析精彩,给人很大启发。三位都是宋代文学特别是宋诗研究的专家,除程杰年轻年,另两位与我年纪大致接近,而陶文鹏先生当时已是《文学遗产》的副主编,以他作为专家、编者的身份及眼光回顾过去、环视当前和对新世纪的期盼,特别有味,给同行留下深刻印象。由此我想起了另一个问题:《文学遗产》的编者与读者、作者的关系。

《文学遗产》由中国社社科院文学所主编,是古代文学研究领域最高、最权威的专业学术期刊。但是,并不因为它“权威”,就必定是一副高高在上的面孔,相反,即便与编辑部没有任何关系,只要一打开杂志,就会有一种亲切感:《编后记》、《读者、作者、编者》就是她沟通各方面的桥梁。自复刊起,特别是九十年代以后,国内各种群众性的学术团体(比如唐代文学研究会、宋代文学研究会等等)相继成立,定期或不定期的学术会议纷纷举行,很多时候都可看到《文学遗产》编辑甚至主编的身影。他们与其他与会代表共同讨论学术问题,平等交流,建立起了密切的关系,甚至是深厚的友谊,有时还直接从会议论文中选稿,而作者将自己的会议论文投给《文学遗产》而获刊载的,更不在少数。新世纪以来,《文学遗产》又亲自“操刀”,与高校合作,主办了多次以“文学遗产论坛”为名目的学术会议。因此,《文学遗产》拥有雄厚的群众基础,同时也有了极其丰富的稿源。一个学术刊物要办好,办活,办出特色,办出高质量,如果没有这个基础,那是不可能的。《文学遗产》为什么能够“权威”?我想,并不在它的级别,而在她深深扎根在“学术”之中,扎根在广大的研究队伍之中。

 1995年,《文学遗产》为创刊四十周年、复刊十五周年曾编辑出版过《〈文学遗产〉纪念文集》。转瞬间,又迎来了创刊六十周年的喜庆日子,而我,一位接受过《文学遗产》哺育和培养的年青学者,也垂垂老矣。甲子一周,对人来说早已青春不在,而《文学遗产》则风华正茂。上面几点,是我在翻阅历年刊物后所引发的一些粗浅感想,于是想起了《论语.为政》的几句话:“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北辰,北极星。共,拱也,环绕也。意思是说,若能用“德”施政的话,就会象一颗明亮的北极星,人民则如星星般围绕在它的周围。孔夫子说的是政治,而且只是个譬喻,但就《文学遗产》这个著名刊物论,情况似乎也不例外。无论是上述培育人才,引领学术,还是扎根学术研究第一线,可说都是《文学遗产》的“德”,因此它必然得到古代文学研究者、爱好者和广大读者的关心、支持和爱护,《文学遗产》就是他们心中的北极星,他们便是围绕在她周围的万千颗星星。可以预见,尽管随着社会的发展,古代文学研究已不再是六十年前的“显学”,但中华民族丰富多彩、博大精深的古代文学遗产的价值是永恒的,对她的研究是没有止境的,我相信,《文学遗产》的前途无限光明!因此,请允许我这里借用、模仿孔夫子语,以“譬如北辰,众星拱之”为题,而为之寿。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文系] 




(选自《文学遗产六十年》,《文学遗产》编辑部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