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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上的光明

张乘健 


    回想起来,我的前半生自己觉得最适意最快乐的时光是我的上学时代,只是太短暂了。从小学到初中,我几乎受到所有教师的赞扬和爱护。我所上的中学是温州第四中学,这是老教育家谷寅侯先生创办的学校。1957年,一位女干部下来到这个学校蹲点,不知何故,她不喜欢教书教得好的教师,也不喜欢学习成绩好的学生。而那时我仅仅十三岁。

  第二年,班主任传达这位女干部的旨意,叫我不必去考高中了,理由据说是家庭成份不好。我想不通,我要读书。即使普通高中进不了,不论什么学校都行。一天,在报纸角落里读到一则招生启事,说是"钢铁学校"招生。我非常高兴,按招生启事上写的地点,走了十多里泥泞的小路,终于到了尽头。我惊呆了:"学校"在哪里?

  我的面前是一片茫茫的荒野。

  我就在这片荒野上走上入世之路,也走上求学之路。所谓"钢铁学校"连我在内仅有三个人报名。学校办不成了,我却被推入工厂半工半读。在稻草盖顶的工棚里读完高中数理化课程。后来职工业余学校开办大专班,仅有两门课程:高等数学和古典文学。不知怎的,我选择了古典文学,经过考试后获准入学。想不到厂里搞职工教育的同志却态度迟疑,说是"工人不必要读古典文学"。我那时年纪小,而且生性腼腆,这时忍不住大声抗议:"有什么理由说工人不能读古典文学?"抗争换来的结果是每天往返二十多里路去上课,当然很疲劳,但这是抗争换来的,也就不觉得辛苦。然而仅读了半年,到下学期的教材发下来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再在城里读下去了,因为事情的变化太富于戏剧性了。

  那是1962年的初夏,进正规大学的希望竟然逼近我的眼前。一所美术学院到温州招生,我并不是对美术有专注的热情。我的想法仍然是:只要有书读,什么学校都行。我到教育局报名,负责招生的同志见了我,态度很和气,要我先交作品,初试后再报告。当我把我的"美术作品"呈上时,他微笑着指点我填好报名表,要我到厂里盖个印再拿来。我怀揣着报名表和要求离职读书的报告,怯生生地敲开了厂长室的门。

  等待着厂长的批复,在等待中我做着进大学的梦,我梦见那杨柳依依、绿草如茵的校园,在春风拂面的湖边,我和同学们一起,读书,写生、讨论、交谈……

  我终于等到了"入学通知"。那是一天上午,我刚刚做完夜班打算躺下睡觉,突然厂里派人送来通知,要我到厂办公室去。厂里决定把我调到乡下一个单位去。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那一纸要求上大学的报告产生了后果,厂里认为我不安心工作。

  我于是进入了我的"大学",那是风声萧飒、一灯如炬的原野上的"大学",那是既无门槛亦无界别可以神游千载可以心驰八极的"大学"

  不知道过了几世几劫。1984年的一天夜里,我在市区人民中路18号的一所房子里值夜。尽管地处市尘,我却睡不着觉。从这所房子出门走数十步,便是一座小小的寺院,叫做庆福寺,数十年前,李叔同先生便住在这座寺院。若是李叔同先生还在那里,我真想跑过去求为门下狗。叔同先生早已走了。走了,可惜;一时走不了,更难。几年来自己写了一大叠东西,但写了给谁看?偶然翻出一篇搁在抽屉里的东西,那是一篇数年前写的文稿《<桃花扇>发微》,多年来一直搁在那里。我当时自以为是的偏见:我似的身份,还能向学术刊物"投稿"吗?忽然起念,何不请《文学遗产》的同志们看看,我知道这是中国大陆最高学术机构的刊物,请他们看了以后,似乎可以不必再出以示人了。

  稿子寄出去后,说实在的,我丝毫没有想到会发表。几个月后,我接到了用稿通知。我生平第一次向学术刊物投稿,这意外的后果纠正了我把世界看成一团漆黑的偏见。

  更令人惶恐的是,《文学遗产》的编者在《编后记》中特意介绍我的情况,称我"坚持自学二十馀年,业馀从事古典文学研究""他所取得的成绩是值得欢迎的"。我当时颇为诧异:我的情况何以为人所知?直至1995年,我赴北京参加《文学遗产》创刊四十周年庆祝会,见到了卢兴基先生,才了解了这篇文章的发表过程。

  《文学遗产》的勉励实际上是鞭策。在中文里,"学习""研究"这两个词分得很开,我既无"学习"之缘,岂敢有"研究"之想?但既然已被称为"研究"。总得稍稍地名符其实。于是我只得挤时间勉力写点东西。多年来陆续发表了数十篇学术论文,涉及一些不同的领域。我哪有什么雄心壮志去从事跨学科跨专业的研究,我只不过象一个无立锥之地的农夫,只好在边角隙地上偷偷地耕耘,如果有地主出来吆喝,便拿起锄头赶紧跑开。我所写的文字并不全与古代文学有关,但古典文学研究依然象一块磁铁吸引着我,磁力的磁源来自《文学遗产》。1988年,温州有纪念近代墨学大师孙诒让之举,逼得我去温习《墨子》,被《墨经》中简古神秘的名词弄得头昏脑胀,取古诗文以自遣。偶然写了《感怀鱼玄机》一文,这是把已死的古人当做活着的女作家评论。我总觉得,中国古典文学没有死,古之作者比今之作者更容易亲近。一部中国古代文学史似乎都是不得志者的心声,似乎只有不得志者可从文字的形迹中比较真切地感知内在的心迹。文章写得不合格式,冒昧地寄给《文学遗产》。不久,收到陶文鹏先生的热情的来信。

  同年,我着手撰作话剧《杨玉环》与史论《开天史考论》,这是受鲁迅先生的启发而孕育的课题,鲁迅生前曾有创作话剧《杨贵妃》的构想。作为这个课题的副产品,是《<长恨歌><梅妃传>:历史与艺术的微妙冲突》一文,这个副产品倒在《文学遗产》最先披露了。

  我的业余研究受到海内外师友的勉励。南怀瑾先生寄信给我,引古人句"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忌是庸才",谆谆勉勉:"先生盛年,应更上层楼,如我垂暮之年,一无所成,将徒增悲悔也。"深感惶愧的是,我并没有一贯地坚持学习和探索,浪费的时间实在太多。近年来文化界盛传"下海"之说,苦恼的是我既非岸上生物亦非海中生物,名为两栖实际上两处皆不容栖。个中境况若非身历其境殊难体味。正当彷徨苦闷之际,90年我在桂林见到徐公持先生、吕薇芬先生。我觉得,即使仅仅是为了对得起《文学遗产》的知遇,我也不应该半途而废。

  承温州师范学院及有关部门支持,我于1994年调入温州师范学院。第一次进入校园,景象初看似觉得平常,猛然想起:这不就是我少年时代梦寐求之的地方吗?回顾走过来的道路,不是一片荒野,竟是一片光明。可以说,我是极幸运的。以中国之大,天下之广,何处无才,而困厄于榛莽消磨于市俗终至于湮没于寒烟蔓草的真不知有几,只不过他们没有遇上《文学遗产》这样的人们而已。

  在师院承乏讲授"佛教与中国文学""红楼梦研究"及中国哲学史等课程。第一次登上讲坛,面对同学们的纯朴热情的面容,我不禁感慨万千。我坦率地说:我愧为人师,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青春能够复活,我能够和同学们坐在一起,不论要我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愿望。但我不感到悲哀,"轻轻地在我的琴弦上,抚去了成年的忧伤"(何其芳诗),能从一己的困顿中看到群体的新生,看到学术和文化在如此的艰难颠沛中依然薪传有人,这已是平生最大的欣慰,这岂仅是个人一己的安慰!



(选自:《文学遗产纪念文集——创刊四十周年暨复刊十五周年(1954-1963,1980-1995)》,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遗产》编辑部编,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