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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遗产》六十周年的几点思考

卢盛江

 

195431日创刊,1980年季刊复刊,《文学遗产》走过了六十年的历程。回顾六十年,特别最近三十多年,关于《文学遗产》,关于古代文学研究和学科建设,想了很多。

 

 

从《文学遗产》看,六十年来,特别近三十多年来,古代文学研究和学科建设的发展和成熟是有目共睹的。

我们的视野更加开阔,研究范围更广。我们开拓了不少新的研究领域,有了一些新的学术生长点。传统的研究领域之外,我们还研究文学思想史、文体学和文章学等等。前人耕耘甚多的领地,一些不太引人注意的现象进入研究视野。比如秦汉文学,人们注意到这一时期的三楚文学,江南开发、制度性问题、官僚士大夫与文学的发展。比如先秦两汉《诗》学,注意到子思《诗》学,西汉韦氏家学以及这一时期的《诗》本事,注意到周秦时《诗》在秦国的传播。魏晋南北朝唐宋诗文研究的范围都更广,明清诗文研究近十年走出了冷落,域外汉籍和汉文学史已颇具规模。关于文学流派和个案,人们注意到北宋的庐山诗社、西清诗案,明初的闽诗派、清代的三秦诗派、潜园吟社等。文章学、文体学的很多文体都有分析,比如学记、试策、宋代俳谐文、四六体等,还注意研究口头文学,唐代驿传与唐诗发展之关系等。

一些研究已很深入。很多问题做得很细,很前沿,让人感到它的触角已经扎到很深的层面,往前伸得很远。比如先秦汉魏六朝诗歌形式,已经深入到它的语言体式、节奏结构,由此探讨它的生成、表现原理,探讨它的创作传统。比如研究《离骚》的美学机制。比如文体学,不仅注意各种现存文体,而且深入探讨文本前状态。比如永明至唐声律诗格,讨论“四声之目”的最早提出,分析某一具体诗病的特点及形成原因,某一具体人物如王融在其中的作用,深入考察具体诗格著作比如《文笔式》,考证近体各种律句。比如古代小说研究,分析超情节人物的叙事学意义,因果报应观念的艺术化过程与形态,明清小说中的涉外描写与异国想象。还有其他很多问题,比如,探讨贾岛与中晚唐诗歌的意象化进程,探讨经典语汇的形成,考证宋词的演唱形式,一些诗作系年,一些作品成书年代的再考察,一些作家具体行实的考证,还有名诗甚至名句的细读深析。

很多研究,注意发掘、利用和考察新材料。比如,利用郭店简和上博简考察先秦《诗》(简帛五行与《诗经》学之关系,从简本《缁衣》论《诗》篇的缀合,利用出土文献考索先秦“说”体。比如,考察日藏旧抄本《文选集注》、《文选表注》,以及俄藏敦煌本《文选注》,敦煌唐写本《玉台新咏》,考察新发现的海内孤本小说,中土久佚诗话珍籍,未见著录的小说刊本,佚文佚赋佚稿佚佚著,关注非经典文献比如家谱等。

一些研究,注重理论探讨,有很强的理论色彩。比如,对一些朝代文学思想发展作理论思考,讨论文学史有限与无限的问题,讨论过一些宏观的理论性问题,比如中国文学史的史观与分期、前沿问题,中国文学的民族性格问题,从古代文论到中国文论的问题,唐诗和宋诗的分期问题,古典诗词演变的宏观规律问题,中国古代诗歌理论的总体轮廓问题,等。

一些研究多用传统的方法,但也用定量分析的方法。比如,用定量分析的方法考察宋代词人的历史地位,考察唐诗百首名篇,唐代知名诗人的层级分布和代群发展。比如,用还原的方法,研究先秦诸子发生学和生命状态。比如,提出汉语诗歌研究中的新工具和新方法,注意到信息技术与中国传统学术研究的关系。有学术史的总结,比如,对一些重要前辈学者的学术成就和研究方法,对一些古典文学研究经典著作进行总结,对一些问题的学术研究现状和历史进行综述性分析,比如,20世纪前期的中国文学史书写,僧诗文献研究,蔡邕研究,明清诗文研究,盛唐气象研究,《淮南子》研究,敦煌小说整理研究,寓言研究等。有学术的争鸣。有学术的争鸣。20世纪80年代有过宏观文学史的讨论,90年代中叶以后有过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讨论。还有一些具体学术问题不同意见的商榷和讨论。比如,夺胎换骨首创者的商榷,《水浒传》成书年代、《牡丹亭》成书年代的讨论,关于元稹婚外恋问题的不同看法,关于文人出塞与盛唐边塞诗繁荣的不同看法,北宋诗人潘阆生平考证的不同看法,四声之目首创者的不同看法,制举与唐代隐逸风尚关系的不同看法等。

一些研究越来越走向严谨,走向厚实,当然也更富于创新性。概述式泛论性的研究越来越少,谈浅层表象的研究越来越少,研究的问题本身越来越切实,越来越有深厚的内涵。越来越看到历史的复杂性,看到问题与问题之间,现象与现象之间的复杂联系,而不只是单线的平面地看问题和分析问题。一些论述越来越富于思辨性,论述和结论也越来越富于厚实的学术内涵。

一些成果越来越具有长久的学术生命力。实证性的成果是这样,理论研究艺术分析的成果不少也是这样。我的感觉,上世纪90年代以来,尤其如此。赶潮流的成果越来越少,深入到学术问题文学问题本身的研究越来越多。单纯赶潮流,容易风光一时,却往往昙花一现,成为历史的陈迹。而切实地探讨学术,扎到学术的深层,不论作实证研究,还是理论探讨或者艺术分析,这样的研究,不会轻易消褪其色彩,有些其学术活力甚至会历久弥新。

这些都标志我们的古典文学研究在走向深入,走向成熟。从《文学遗产》发表的文章,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发展和成熟的轨迹。《文学遗产》是见证六十年古典文学研究成就的一个窗口。尽管还存在不少问题,但我以为,古典文学研究也好,《文学遗产》也好,现在都处在发展的最好时期。六十年,对于人的生命来说,是将步入他的老年,而对于我们的古典文学研究,对于《文学遗产》,却如经历少年颠沛曲折,步入青春正旺的时期。

 

 

六十年古典文学研究,《文学遗产》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文学遗产》在六十年古典文学研究中起着重要的积极的作用。

《文学遗产》有很好的刊风。这刊风,我以为可以用六个字来概括,就是严谨、深厚、创新。她在学术上是严谨的,发表的成果是厚实的,层次很高很深的,而且富于创新性,不少是原创性的成果。这使她在学术界有很高的声望。正是这种刊风和声望,使她能影响整个古典文学研究界,甚至影响其他领域,影响一批重要的作者。一方面吸引吸收一批优秀的成果,一流的成果,这一研究领域最高层次的成果,六十年来,特别是近三十年来,我们的古典文学研究产生了不少优秀的成果,一流成果。这些成果,相当一部分就发表在《文学遗产》。另一方面,一个有很高声望的刊物,严谨、深厚、创新的刊风,也在一定程度上起着影响和引领一代学风的作用。六十年的古典文学研究,和我们这个国家、社会一样,走过曲折的道路,有过赶风潮的时期,有过浮躁的风气,但是,只要你准备认真做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我以为,《文学遗产》就是绕不开的学术标杆,你就需要走向严谨、深厚、创新。这样一种刊风,我以为是一个学术刊物的生命所在,也是她在六十年古典文学研究中能起重要积极作用的根本原因所在。

这样一种刊风,是在六十年中自然形成的。很庆幸我们有一批执著的高层次的研究者。一些研究者走得不容易,但他们一直在坚持,在坚守。经历过动乱,经历过左的思潮,经历过市场大潮的诱惑,浮躁风气的煽动,有人用学术作敲门砖,敲开名利之门,敲开官位之门,敲开舒适生活之门,便弃学术而去,但这些人坚持下来了。坚持学术的道路,坚守学术的信念。同样庆幸我们有一批执著的高层次的编辑编委。特别是我们的编辑,我所知,他们很多人同样走得不容易。整个《文学遗产》也有过很艰难的时期,特别是经济的困难。但他们一直在坚持,坚守。有《文学遗产》坚持下了,坚守,正是作者和编辑共同的坚持坚守,才有学术的丰厚坚实和前行,才有高层次的学术。作为国内唯一的古典文学研究刊物,《文学遗产》因而成为这一研究领域最高层次的学术刊物。

《文学遗产》编辑部的制度建设是健全的,包括三审制度,专家双向慝名审稿制度等,这对保持学术公正,提高刊物质量,有制度性的保证。《文学遗产》有很清晰的办刊思路,这首先是刊物的定位。新世纪编委会曾提出,希望21世纪的古典文学研究成为一门成熟的学科,一门进取心强的学科,一门开放的学科,一门具有鲜明特色的学科,一门拥有大师级优秀人物的学科,一门作出多方面贡献的学科。这其实也是刊物的发展思路。新世纪十年编委会又重申,刊物兼重文献和理论,在文献考订基础上作比较深的理论思考。这个发展思路和定位是有远见的,它保证了刊物的特色,使刊物有学术上的高水准。

刊物的根本在作者,有一流的优秀的作者,才有一流的优秀的成果。这是刊物需要考虑的第一位的问题。怎样充分发掘和利用学界内乃至学界外的潜力和资源,也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这两个问题有着密切的关系。我细想一些事,觉得六十年来,特别是近三十多年来,《文学遗产》在这方面做得相当主动和积极。

编委会是很好的制度。《文学遗产》编委会成员,包括编委、通讯编委、顾问,都是学界各方面代表人物,这实际就集全国学界智慧于一堂。编委会很多成员本身就是一流或者优秀的学者和作者,这实际又是与国内一流和优秀作者的一种密切联系。

论坛和笔谈也是很好的形式。论坛有两种,一种是在一些地方举办学术会议型论坛。会议型论坛很好地利用了一些地方的资源。举办会议需要经费,我所知,《文学遗产》是没有什么经费的。在一些地方举办会议型论坛,就可以争取地方上的支持,利用他们的资源。现在学术很穷,古典文学研究更穷。发掘和利用各方资源,显得尤其必要。这种论坛,可以集中讨论一些学术前沿问题。参加会议型论坛的,一般都是第一线的作者,很多是一流或优秀的学者作者。济济一堂,本身是高层次的学术交流。当然,作为刊物来说,这是与作者特别是一流和优秀作者联系的一种极好方式。

一种是论文型论坛。论文型论坛和笔谈都是直接用论文的形式讨论一些问题。论坛和笔谈有专题性的论文,但更多的是对学术现状和方法的反思,研究方向和思路的探讨。论坛和笔谈的作者同样是一线的研究者,都在做着不同的课题,所谈因而尤有心得,尤为贴近研究实际,贴近学术前沿。已有研究的总结,让我们看到他们研究背后的思考,这些思考往往是很深刻的,很富于启发性的。正在进行的研究的思路的披露,则显得更为前沿。因为研究正在进行,尚未完成,其成果,其思路,我们无法即时知道。是用论坛和笔谈的形式,却可以让我们提前了解他们的学术想法和研究方向,及早对我们的研究有所启示。我以为,这是学术潜力的一种利用和发掘。当然,这也是联系作者的一个很好的方法。

要之,《文学遗产》在联系作者方面,在充分发掘和利用学界内乃至学界外潜力和资源方面,做得很主动,很积极。简单地说,刊物服务于学术,还不足于说明。我的一个感觉,《文学遗产》实际已融入到古典文学研究界。服务是为他人服务,而对《文学遗产》来说,它的自身就是学术,它与学术界是融为一体的。它是服务者,更是参与者。

刊物的再一个重要方面是编辑。《文学遗产》的编辑,我以为是优秀的。他们都是学者型编辑,很多其自身就是一流的学者,优秀的学者,不仅如此,而且很多有掌握学术全局的能力和眼光。其学如此,其能如此,又为国为公持守,焉能不如文之鹏,凌空展翅,飞跃而进。我接触的一些年轻的编辑,也已有很好的成果,展出很好的学术前景。我也曾有文章在《文学遗产》发表,有年轻的编辑和我交流,商量稿件的事,他们常常能在很细很专门的方面提出商量性的很到位的意见。这体现了他们的素养。

正是一流的作者,一流的成果,加上一流的编辑,才造就了一流的刊物,才使《文学遗产》在六十年古典文学研究中起着重要的积极作用。

 

 

作为20世纪80年代走上学术之路的学人,《文学遗产》始终伴随着我的学术之路。我一直是《文学遗产》的忠实读者,和很多同辈的同行一样,我也保存着多年订阅的《文学遗产》。早年对学术精深的惊叹,很多就是从《文学遗产》开始的。这次为写这篇文章,就把多年订阅保存的刊物拿出来看了一遍,也让我的学生跟着一起学习,仍有很深的感触。有人不赞成学术刊物培养人材的说法。但我觉得,象《文学遗产》这样高层次的学术刊物,影响和薰陶着一代又一代学人,则是可以这样说的。我个人可以说就是在象《文学遗产》这样高层次的学术刊物,还有整个学术环境影响和薰陶之下,一步一步走上学术之路的。当然,后来又成为《文学遗产》的作者,也参加过一些《文学遗产》的论坛,对《文学遗产》在古典文学研究中的地位和作用体会就更深。

《文学遗产》走过了六十年,它还有下一个六十年,再下一个六十年。希望整个古典文学研究发展得更好,《文学遗产》也办得更好。

我们需要继续坚守。社会会不断发展,会有很多新的东西出现。但我想,不管社会怎么变化,民族优秀的传统仍然需要传承。我们也就需要通过研究古典文学,弘扬和传承我们民族灿烂的传统文化。

经过六十年,乃至二十世纪以来一百多年的发展,我们的研究在学术上应该更为成熟了。严谨、深厚、创新的学风和刊风应该是值得保持和发扬的东西。我们在研究方法和思路上有很多探索,这些对于进一步的研究应该也是有益的积累。

我们的视野可以更加开阔,我们需要更为敏锐深远的学术眼光。一些研究在具体问题上开拓比较多,在大的研究方向上开拓比较少。我们特别缺少具有长久学术生长点的新的研究命题。一些研究善于把具体问题做得很深很细,但缺少立足已有成果,把整个研究全面推进一步的魄力。

我们的研究会与时俱时。随着人类文化的发展,我们的思维水平会更加提高。我们看问题可能会有更多的角度。我们看问题可能会更加深入,更加注意历史的复杂性问题的复杂性,可能会进一步避免浅泛的概述式的研究和平面化的分析。我们的研究会更有历史实感,会更有理论深度,我们的艺术审美、心理和文化分析会更加生动传神。要之,古典文学研究的整体水平会更进一步。《文学遗产》仍然会见证这一个过程,参与这一个过程。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选自《文学遗产六十年》,《文学遗产》编辑部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