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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我和《文学遗产》一起走过

罗时进

 

文学发展史,是文化和社会发展史的一个部分,是历代文人生活、思想、创作的生动记录。一个历史文化深厚的国度,应该拥有一份体现文学发展历程、保存珍贵文学遗产的专门学术期刊,让后人在其中与先人对话;通过对话使先人的灵魂和精神活至当下,让先人的文字和诗性照亮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遗产》的六十诞辰是值得我们每个古代文学研究者、每个学术共同体的成员纪念的。

我是1956年出生的,那一年《文学遗产》两岁,是《光明日报》的一个副刊。与绝大多数同代际的学者一样,直至1980年《文学遗产》复刊,从《光明日报》周刊形式转身为正式的学术刊物时我才逐渐认识她的。在最初复刊的《文学遗产》第1期发表的论文中,有一篇是当时正为我们任文学史课程的徐永端老师的《谈谈李清照的<词论>》。永端老师是钱仲联先生所青睐的助手,从来低调,不事张扬,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谈起了李清照,谈起这篇论文,于是便成为我最初对《文学遗产》的了解。

1983年我已经正式留校任教了,这一年《文学遗产》编辑部走进了江苏师范学院(现苏州大学)。这是因为钱仲联先生倡导明清诗文研究,《文学遗产》为了推动清诗研究,与钱先生主持的明清诗文研究室共同举办了全国首届清诗学术讨论会。当时自己的学术兴趣在唐宋文学,学术关系也不隶属明清诗文研究室,所以整个会议一直在旁听。但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清诗研究兴趣之激发,当萌生于此会。这是我与《文学遗产》最早的近距离接触。此次会议知名学者来了很多,宏论跌宕,对国内清诗研究的发展影响巨大,我对《文学遗产》的学术旗帜作用,由此有了直接的感知。

我们最初登上学术舞台的1980年代,真是令人难忘,那是几代学人一起进行学术大合唱的10年。我是以本科毕业论文《许浑千首湿与他的佛教思想》发表于1983年的《学术月刊》而开始参与这个学术大合唱的。说起来起点尚不算很低,但其时对《文学遗产》主要还是仰望。之后大约10年时间曾作为争鸣对象进入过《文学遗产》的版面,某些观点也屡次被《文学遗产》发表的论文引用,自己的研究成果却并没有在上面发表过。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对《文学遗产》的感情。正是那些年《文学遗产》倡导争鸣所体现的“纯粹的学术精神”使我逐渐切近她,与几位争鸣者,后来也都结下学谊,情在师友、学友间。

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阅读和研究的经历稍稍丰富了一些,虽然仍然主要研究唐宋文学,而学术触角已逐步延展到明清诗文,并有幸受时任中国社科院文研所副所长董乃斌先生的邀约,作为《中国文学年鉴》新设栏目《明清诗文研究综述》的主笔。此际文研所不同年龄层次的古代文学学者都与我有一定的学术交往,有时候会问:“你怎么不给《文学遗产》投稿?”我自知学力尚不足,然而大家的鼓励增加了我走进《文学遗产》的信心。

第一次在《文学遗产》发表论文的机缘产生于一个学术会议。中国唐代文学学学会成立十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90年代前期在厦门大学召开,时任《文学遗产》编辑部负责人的陶文鹏先生也出席了此次会议。他长我十多岁,阅历丰富,会间在住宿处听他谈论往事深为其吸引。他是那种天生富有学术敏感而又生性随和的学者。分组讨论我们正好在一个组,紧挨着坐在一张条凳上。我发言主要谈唐代寒食风俗与唐诗的关系,文鹏先生一边听,一遍翻阅论文。待发言结束他评议说:“从文学和民俗之间关系来研究唐代诗歌是个新的视角,这篇文章有意思。你回去再修改扩充一下寄来,《文学遗产》正提倡跨学科研究。”接着又感性地补充了一句:“以大家对你的了解,你也该在《文学遗产》露面了!”

扩充和提高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而回校后忙于当时已经进入工作状态的重编《全唐五代诗》,并没有能抓紧修改。当然,那时还没有后来推行的严格的“量化考核”,学界中人好像并不怎么急功近利,尚耐得住寂寞,愿意沉潜下来花时间、花精力打磨自己的成果。这篇论文至少“磨”了两年,文鹏先生几次询问了,我才正式寄交而刊载,这就是发表于1996年第2期上的《孤寂与熙悦:唐代寒食题材诗歌二重意趣阐释》。说来也巧,《文学遗产》当年还发表了我的另一篇短评性的文章。

从大学毕业进入古代文学研究领域,与《文学遗产》相伴了十来年,这一年正式“登场”确实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在我随后请求报考钱仲联先生明清诗文研究方向博士生的时候,钱先生说:“你在《文学遗产》上刚刚发表的那篇论文写得蛮好,你考吧!” 据王水照先生的博士生告诉我,在她选题研究民俗与文学关系的时候,王先生要求“先读一下《文学遗产》上罗时进关于寒食节俗与唐诗意趣的论文,他的思路很有启发性。”后来我到日本一所高校执教,汉学专家衣川贤次先生到机场接我,说《孤寂与熙悦:唐代寒食题材诗歌二重意趣阐释》一文“读过以后印象很深。”那期《文学遗产》他当时正带在身边。我知道,无论钱先生、王先生,还是衣川先生的赞扬,文章本身如何只是一个方面,在相当程度上还是得之于《文学遗产》在海内外的学术影响力。

每个作者对发表于《文学遗产》第一篇论文的印象应该都是很深的,也许那就是一个学术、学人交往的故事。如果说我的第一篇是难忘往事的话,最近发表《明清钓鱼岛诗歌及其相关文献考述》的过程则如昨日之新。这篇论文的写作因由来自于前面我所做的其他课题,取得了一些初步成果后在2013年8月复旦大学主办的中国明代文学学会年会上作了一个大会发言,很简要。9月初《文学遗产》闻知,感到“重要”,便作为特稿相约。论文提交给编辑部并通过了审稿程序后,刘跃进主编高度重视,拍板在2014年第1期加按语作为首篇发表,由张剑副主编亲任责任编辑。跃进先生要求“充分尊重作者,保持紧密沟通,作者随时提供补充内容,编辑部要相应跟上,包括随时修改校样。”

为什么说“随时提供补充内容,编辑部要相应跟上”?这篇论文是专题性的文学文献考据,写这类考证论文主要依赖史料的发现、搜集、整理,而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钓鱼岛文学文献之不断被发现是超出我的预期的,而这是一个重大的历史问题,甄别、取舍、论证必须慎重、严谨,所以修改论文的过程就较为繁复。一有新材料增加,就需要改动原稿;力求将每一首钓鱼岛相关作品的写作时间、地点都考证清楚,难免删正文字,又需要改动校样;而最后我拟将“当时动辄有几百首,甚至上千首赠别册封使诗歌”的具体文献依据补充一些进去,作为明清士族群体在东海岛屿问题上“在场”的背景,这自然也增加了审稿和版面变动的工作量。有一阶段我深夜两三点钟还会与张剑先生交流论文修改事宜,作为责任编辑他真是“跟着受累”。2013年10月底上海师大举办“江南文化论坛”,我与张剑共同出席会议,会间他将多次画红修改的清样送我说:“留作纪念吧”。《文学遗产》编辑工作的敬业、专业、热忱,由此可见一斑。

这篇论文的《按语》中说道:“本刊特约罗时进先生的这篇论文,既是对明清钓鱼岛诗歌及其文献的系统梳理,又表明古代文学研究完全可以以严谨的学术方式,表达对社会现实和重要国家历史问题的关切。”奖誉之处愧不敢当,但《文学遗产》编辑部意在强调历来只是被视为“无用之用”的古典文学其实也有“有用”的一面,我内心是认同的。

2014年1月6日《文学遗产》编辑部在文研所特别举办了“《明清钓鱼岛诗歌及其相关文献考述》座谈会”,我以作者的身份前去参加。刘跃进、陆建德、蒋寅、竺青、张剑、杨子彦、祝晓风等先生和《文学遗产》编辑部的所有人员都与会了,他们还特别邀请了北京大学、社科院日本研究所、近代史研究所、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的相关专家。为了这次会议,编辑部特别请出版社赶印了20本尚未完成最后压膜工序的《文学遗产》(2014年第1期)样刊。刘跃进等几位先生都表示,《文学遗产》编辑部为一篇论文召开座谈会,近三十年来是罕有的。我在一丝荣幸之外,所深感的是这份刊物的学术责任和社会责任意识。

这三十年,我所做的学术工作很有限,稍具意义的大致是唐代文学现象研究(如民俗与文学)、唐代作家研究(如许浑等)、家族文学研究、明清地域社团研究,在明清诗文研究中初步涉足了东海文学。回想起来,凡是这些方面自己比较满意的论文都提交给《文学遗产》了,也都得以发表。所发文章有特稿、专题论文、笔谈、书评,大体在《文学遗产》的各种栏目都亮过相。其中《唐代文学研究再拓展的空间》和《地域社群:明清诗文研究的一个重要维度》两篇笔谈是在《文学遗产》会议或专题论坛上即兴发言得到肯定,整理后提交发表。前一篇近些年在唐代文学研究界屡被学者们提起,后一篇《新华文摘》全文转载,对推进地域文学和明清社团群体研究产生了一定作用。现在我自己也在主持一份学术刊物,工作中常常考虑这样的问题:怎样联系作者?怎样征集论题?在遵循严格程序和保证学术质量的前提下主事者的裁量权该如何使用?这方面《文学遗产》编辑部与我的接触过程是很有启发的。最可贵的是,这是一份有问题意识和担当意识的刊物,既严守程序和规范,也保持着高度的学术敏感,守正创新,张弛有致。

长期以来,海内外学术界对《文学遗产》的评价是很高的,并不因为她是国内唯一一份古典文学学科的综合性权威专刊,更在于她采精集萃,始终保持很高的学术质量,成为古代文学研究的前沿标杆和最重要的学术资源库。这份杂志没有辜负古人----始终在呈现古人的文学和文化成果,努力抵达古人的精神空间和思维高度,展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厚重博大;也没有辜负今人----始终在锻铸优良的学术气质,推动古代文学学科的建设,以古为今用的态度为构建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做出了重要贡献。

人世历新旧,倏忽一甲子。其间我国从事古代文学研究的学者若论代际,已有数代;若论人员,不下万千,可以说无不都受到《文学遗产》培植和沾溉,我只是学海一粟而已。三十年来,从切近《文学遗产》,到走进《文学遗产》,是自己学术生涯的幸运。在这个过程中,我与《文学遗产》编辑部的不少同仁,包括英年早逝的才俊张晖都结下了良好的学谊,也有机会通过审稿帮助《文学遗产》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从中既体会到“古典学术”这块石头的坚硬,也感受到她的温度。在《文学遗产》六十华诞到来之际,我真诚感谢她,祝福她——为她的过去,为她的未来!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选自《文学遗产六十年》,《文学遗产》编辑部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