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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目中的《文学遗产》

汪春泓

 

一个成熟的学科,必然形成一个学术共同体,亦必然产生一个本学科的权威刊物,以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这是世界通例。而《文学遗产》无疑是古典文学研究的最权威刊物,此不仅在中国之两岸三地,早已声誉卓卓,而且,在全球汉学界,亦逐渐获 得共识。

在九十年代,我有幸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彼时,系里教师中,唯一一位自己订购《文学遗产》期刊者,那就是我。此足见我对于这个刊物的喜爱。作为一位刚刚走上讲坛的青涩教师,研究和教学两方面都是一张白纸,携妇将雏,负笈北上,虽然心中怀有对将来的憧憬,然而,压力山大也是不言而喻的。

1994年,我一篇关于锺嵘《诗品》的文章在《文学遗产》上发表,并且荣幸地获得年度优秀论文奖,这给我巨大的鼓励,激发了我奋发前行的动力。我认同一个观点,从事人文之研究,高下立判,唯在有无识见。佛经翻译先驱鸠摩罗什《为僧叡论西方辞体》云:“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也。”吃人嚼过的饭,恶心之至,人文研究最重独创,而独创在己,虽他人不可效法,在己一端,亦忌讳老调重弹,好曲不唱三遍,所以,创新、发现应该是第一义的,也必须是一次性的,否则,复制则价值陡降。然而,所谓“天下文章一大抄”,由于有价值的原创谈何容易,所以文章的陈陈相因其实有多种形态。若明目张胆地抄袭,那是笨贼;然则研究中,某种研究方法、角度,被他者一再借用,甚至流行为一种恶趣,以至化身十百之地步,对此,若委婉地说,那是落于第二义、甚或不入流,如果严格来讲,此乃不脱暗窃之嫌疑也。故而,同道切磋,当互受慧心之启迪,而非承袭他人之套路,此乃学者立身于学术共同体的不二法门。

作为《文学遗产》之使命,是要引领古典文学研究走正道,追求学术之科学性,力保所刊发的每一篇文章都有创获,真正促进学术研究向前推进,释疑解惑,发前人之覆,以在学术史上留下深刻的印迹,作为最高目标。我深以为,长期以来,《文学遗产》起到了垂范学术的作用,达成了自己的使命,所以,深得学界同仁之推崇和爱戴,这种历经数十年建树起来的业绩和品牌效应,背后凝聚着刊物主编、编辑的无数心血,厥功甚伟!

由于个人的能力有限,读书之深度、广度总有所不逮,所以在撰写论文,或者思考问题时候,难免有所蔽障,常见的现象就是形成自己的思维定势,构成研究方法之理障,历史诡谲,世事复杂,而自己处理学术问题时候,往往像程咬金一般,抡起三板斧,自感势大力沉,为之踌躇满志,以为可以得胜还朝了。其实,这样撰文,对于揭示历史真相,可谓丝毫无补。以个人的思维定势,来面对鲜活的历史、文化个案,绝对扞格不入,甚至歪曲事实。而解蔽之道,在今日之学者,较诸前辈学者,其所具备的优势,就是资讯便利,八面来风,可以广泛学习和借鉴他者之意见,以帮助自己的研究尽量趋于科学、可信。而《文学遗产》正好提供了这样重要的学术参照。作为一个高端学术平台,《文学遗产》所发表的论文,经过精于相关历史时段课题的资深学者之审查把关,故而多厚积薄发之作,提供给学界同道,令读者起到脑筋激荡之作用,在文献材料和视角诸方面,均有他山之石之助益,奉读他人之佳作,对作为读者的我,知学界如海,无涯涘矣,深感作者一得之见,于我亦如己出,启发我进一步的思索,《文学遗产》洵为学界之良友也。于是,观多方位、多角度的种种范文,助我破除理障和俗套,真正进入历史、文化及文学的语境之中。譬如昨天仙逝的复旦王运熙先生,长期在《文学遗产》发表文章,其冷静细致的文风,结合其人沉潜的气质,要言不烦,朴实精到,永远是我学习的楷模,王先生之学术境界于我而言,堪谓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也。而王先生等前辈大家与《文学遗产》结缘,其不朽文章发表于其间,我想直至将来,亦反映我们这个时代的学术状态,永远是宝贵的学术财富! 

读李贽《焚书》之《段善本琵琶》记述:“唐贞元中,长安大旱,诏移两地祈雨。街东有康昆仑,琵琶号为第一手,自谓街西无己敌也。楼弹新翻调《绿腰》。及度曲,街西亦出一女郎,抱乐器登楼弹之,移在枫香调中,妙技入神。昆仑大惊,请与相见,欲拜之为师。女郎更衣出,乃庄严寺段师善本也。德宗闻名,召加奖赏,即令昆仑弹一曲。师曰:本领何杂耶?兼带声。昆仑拜曰:段师神人也。德宗诏授康昆仑。师奏曰:请昆仑不近乐器十数年,忘其本领,然后可授。

卓吾子曰:至哉言乎!学道亦若此矣,凡百皆若此也。读书不若此,则不如不读;作文不若此,则不如不作;功业不若此,则未可言功业;人品不若此,亦安得谓之人品乎?总之鼠窃狗偷云耳。无佛处称尊,康昆仑之流也。何足道!何足道!细味此节文字,旨哉卓吾子之所言,人生、读书、学术、功业,无不是向着无穷之探索做不懈的努力,人不能师其成心,必须不断解蔽,而天外有天,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文学遗产》每期甫出,于我而言,如热腾腾的美食,我先睹为快,其间作者,有闻其名知其人者,或者纯属陌生的作者,于我均是可敬的同道和老师,甚至是段善本,我从其心血之作中,总能有所收获,岂不快哉!

新世纪以来,《文学遗产》这个著名的学术刊物,由刘跃进先生主持其事,跃进先生从天下南北名师游,深得曹道衡、姜亮夫等大师学术之真传,属于文学研究实学派之中坚,可谓一流学者办一流刊物,学界皆为《文学遗产》得人之庆而欣慰!我有时冒昧地电话请教,跃进先生会放下手头紧张的研究工作,为作解答,令我豁然开朗;他精力充沛,虚怀若谷,有时对于一篇好文章,即使作者尚属初出茅庐者,他也会逢人说项,赞不绝口,他对学术的热忱,以及博大胸襟,均凸显其大家风范,而这正是作为主编所应具备的高尚品德。我坚信,在学术昌盛的当今中国,《文学遗产》将会有更俊伟之前程,我谨为颂为祷!



 

 [作者单位: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




(选自《文学遗产六十年》,《文学遗产》编辑部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9月版)